“人赛马”及其背后的东西分野

　　(在秘鲁马丘比丘的旅游表演中，小步奔跑者再现着15世纪印加帝国信使送信的情景，从中似也能看到中国古代步递信使的身影)

　　(美洲的阿兹克特文明和印加文明也演化了原生的邮政组织。图为15世纪传递“结绳书信”的印加邮差“查斯基”(chasqui，意为善跑的人)。其双手所持，一为结绳文件，一为警示路人避让的“警棍”)

　　(信件均以亚述楔形文字书写在小块泥板上，泥板3英寸见方，装在写有收信人名址的泥制烘焙半陶质信封里(右图)。信中除商业秘密，也涉及家中蜚短流长)

　　(开放的道路与发达的地中海海上交通，促进了罗马世界形形色色的旅行，不仅有商业或政府公干，也有求学甚至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各类私人信函由之盛行)

　　与人们印象中的飞马驰驿相反，中国古代邮政中最了不起的其实是出乎今人想象的步递系统。汉代的接力步递送信，法定一昼夜要达到200汉里(1汉里合400多米)。宋朝在与北方游牧政权对峙，极度缺马的形势下，将步递发挥到极至。元明清都保留了全国规模的步递系统。

　　中国两千年王朝历史中，经由驿站传递的公文极其有限。因为在古代，养马、造车代价高昂，汉代养1匹马等于养6名士卒，一部传车更在其上，所以必须作出严格控制，以保障不断有精壮的马匹和完好的车辆供给。在元代，驿站中能急驰的“窜行马”，马价将近普通马的10倍，故驿站好马要火印烙记，只供军前急使。常被邮史学者夸赞的元代驿站，其功能主要仍是接待官员、使臣和进献贡品。一般信使即便有骑马待遇，也无缘动用驿马，皆由差遣衙门自备，因坐骑奔走全程，不能倒换，故称“长行马”。长行马使者只能由沿途官府供其饮食、草料，只有不毛之地或时逢隆冬才由驿站供给。

　　专制王朝里，人最好使唤，所以能用人的地方一般就不再考虑其他手段了。宋代为提高步递性能，以军卒代民役，在一般“常程文字”传递外，又创制了“急脚递”，简称急递。急递间或也有马递情形，但以步递为主，故又称“急脚子”、“键步”或“急步递”，最快一挡“金字牌”要求一昼夜行500宋里(约当280公里)。直到鸦片战争前，游历了半个中国的古伯察神父(Evariste Régis Huc)饶有兴味地记述了衙门自遣步差信使，不乏赞叹：“接近晌午的时候，我们碰到两个赶路的旅人，他们头戴柳条帽，腰间系着三圈棉布裤带，每人扛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箱子。两人脚蹬草鞋，鞋带有点像皮革，走起路来步调一致，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而且还甩动着臂膀，眼睛一直盯在地上，连从我们身边经过时也懒得转脸瞧上一眼。不一会儿就远远超过我们，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二人是公家的信差，正从官道赶奔京城而去，箱子里装的是武昌府发出的公文。”( [法]古伯察著，张子清等译《中华帝国纪行》，南京出版社，2006年)古伯察还向欧洲人解释了这类步差为何一次就能毫不费力地连续行走好多天的秘密：“这些人在录用之前要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预备训练，腿脚与手臂上要绑上几只沙袋，连续数天负重前进，而且还要逐日增加沙袋数量。这样一来，他们的体力就会大为增强，动作就会更加敏捷，等到除去重负之后，他们一次就能毫不费力地连续行走好几天了。这帮信差走起路来从不显得匆忙急促，甚至还可以说，他们走在路上步态极为平常，而速度却不寻常。”

　　与中国步递媲美的有南美印加的步递信使，一昼夜也可以飞奔200公里以上，把太平洋的海鲜在一昼夜内送上安第斯山脉云端中的王城。

　　古代世界的邮政系统，根据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贡献，可遴选出三大体系：(1)代表着欧洲、西亚、北非这样一个西方文明世界的罗马体系;(2)代表东亚、中亚等汉文明连续体的中国体系;(3)代表美洲印第安文明的印加体系。根据杰出的华裔人类学和考古学研究者张光直的论述，人类早期文明是以中国和印第安文明为普世形态的，而西方文明倒是其中的异数。与中国的农业文明形成天壤之别的是，孕育出西方文明的两河流域，早在1万年前，就萌生了商业文明。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依靠舶来品，他们的剩余产品则用于交换这些舶来品。在贸易中人们先用陶制符号来做标识物，随后就发展出楔形文字和商业通信体系。

　　四千年前，亚述商人赶着浩荡的驴队从今天的伊拉克北部出发，长途跋涉1600公里来到今天的土耳其中部，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建立起商业殖民城市，以母邦的纺织品交换陶鲁斯山脉中蕴藏的金属。在今天土耳其的库尔特佩(Kültepe)出土了成千上万件的信件、账簿和契约，信件内容表明寄递者有些是官府信使，但更多的是商人依靠商队和旅行者自行组织的私邮。信件还反映出商人和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间的良好运作模式。商人以信件告之家人远方市场所需纺织品式样，家人便按照来信组织生产。亚述人还使用了最早的汇票，解决了长途贸易中携带现金的麻烦。运营于本土和海外拓居地的邮递服务成为亚述商业帝国的生命线。

　　掺杂着政治的商业利益结成东地中海经济共同体，亚述人所辟远程贸易和邮递服务经由地中海各经商民族承传，而由罗马人集其大成。与秦始皇开筑“驰道”禁止百姓通行不同，铺砌了坚固路面的罗马大道上，与政府邮差并行的是受到豪门和贸易商驱使的私人信差。尽管罗马世界没有公共邮政服务，但每个贸易商都拥有自己的信使，这些信使也会替圈内人带信。古罗马私邮虽不尽人意，却广泛存在。

　　中国古代，不但官家从来不管商民的信件，而且商人组织的私邮也是昙花一现。最早有确切记载的商人私邮出现在北魏时期的洛阳。此后直到清代中后期全国市场形成后，时乖命蹇的私邮一直是悬若游丝。